独一的律

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列子 · 汤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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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路驱车赶到报案人提及的地点。到达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夜跑装备的男人局促地站在路边,他看见警车驶来,象征性地招了招手。我们跟着他走下公路旁的一条小路,被踏平的杂草一路延伸向一片阴郁的树林,爬上一间破旧木屋的门内。男人说他连续几天都从这附近经过,都听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乐器声,并且伴随着隐约的腐臭味。他跟随着感觉的引领找到了这件木屋,从外面看不到屋内的任何状况,尽管屋子带有一扇镶嵌了玻璃的窗户。并且站在木屋附近,腐臭的气息也愈发浓重。思考良久,他最终拨通了警局的电话。

我们让消防人员打开那扇木门时,他趴在桌上,奄奄一息。房间里面已经充斥着食物腐败和垃圾发酵的味道,看得出除了他以外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我们在事后给他进行了详尽的检查,发现他有有很严重的脑科疾病,我们把他扶起来的时候,某些病症已经发作了一段时间,意识涣散导致的身体机能的瘫痪使他几乎失去生命迹象。逼仄的房间里摆着一台老旧的电脑,连接着一台已经认不出型号的电子琴,一把断了五弦的吉他躲在桌子旁灯的视线看不到的阴影里。这差不多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地方塞进了一张桌子,是他晕倒的地方。桌子上摆满了稿纸,准确地说是五线谱的谱纸,谱线是他画上去的,从笔画间的仓促可以看出他的身体状况实在堪忧,谱线画得歪歪扭扭。稿纸被分为了两部分,左边的纸被拿出来,谱上潦草的音符,然后丢到右边。已经用完的纸在桌上放满,就放到地下,摆满了所有能落脚的地方。短暂地检查过后,我们将他送往医院。由我留下来整理和保护现场。出于纯粹的好奇,我观摩了某部分桌子上正在书写的谱子。羽毛笔甩出的墨迹沾染了大半张稿纸,音符已经潦草得看不清了,我从右边的一摞中轻轻拿下一张。作为一名刑警,我对音乐的造诣并不高,加之乐谱十分潦草凌乱,只能勉强拆分出几段零碎的旋律。凭借着对音符有限而粗陋的了解,我在脑子里尝试还原出一些不间断的音符来。几张纸上的音律构成了一段独特的曲调,这曲调古老而端正,十分耐听,感觉脑子像一面旧墙,被纸上的音符粉刷了一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一直重复着这几段零碎的旋律,像一台反复读写着老旧唱片的播放机。

伤者被抢救了回来,但仍然有些神志不清。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印证他身份的东西,除了房间里那台电子琴,他也没有其他的电子设备,我们联系不到他的家人。医院也试了很多种方法让他恢复神智,终无用处。有几次,我在病房里哼起乐谱上其中的某段旋律时,他几欲开口,但话语仅仅止于喉头。一个无人的午后,他突然说话,当时房间内加上我仅有两个人。我试图和他对话,他开始滔滔不绝,像遇到了同类。我断定那谱子里有什么苍老的秘密,于是坐下来聆听。鉴于他的精神状态极度地低迷,讲述的方式极其凌乱,而且口齿不清,因此整理出来的资料不堪完整。我保留了他所叙述的故事顺序,以下是他的陈述内容。

1

“音乐是万物的一种表现形式,它可以代表情绪、气氛、有形之物,它可以代表形式本身,因为其本身就是一种表现形式。演习诸乐谱时,也请务必怀揣敬畏之心。”

在课堂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起另一个同样热爱音乐的人,我的大学室友,叫书同文。圆脸,看起来很随和,不像是玩音乐的人。他不上课时喜欢躲在练习室,用一把弦已经生锈了的吉他弹一些即兴的小调。我听过一点,那些音乐不够抓耳,也没有什么技巧,单纯的弹和唱,有时候弹的和唱的都不着调。但他非常执迷于此。弹了小半年,倒也弹出了点名堂,开始正儿八经地写点东西。他不算家境困难的一类人,但那把吉他锈掉的弦却迟迟不愿换掉。我问他为什么不换掉弦,或者换把吉他也行,你这吉他都用了五六年了。他摇摇头说还是不用了,这把吉他弹着顺手。写东西比较消耗灵感,而灵感不是凭空生成的,可书同文只会躲在练习室对着谱架空想。这只会让他更宅。偶尔他会把写好的东西让我看看,我会指出一些音律上的违和或某些声调的标记错误。他弹的东西恬静、舒适,很有宋东野的感觉,还有一点花哨。大三的时候,他好像突然对创作着了魔,课也不上了,成日躲在房间里弹奏什么东西。那个时候我已经搬出宿舍到校外租房居住,他的事情我也渐渐没有了了解。这句话是在他给我演示一个奇怪的和弦搭配时说出的话,我没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不是那么专注的人会说出这么类似教条的话来。现在看来倒是很适合给刚进入大学的学生们引导他们对音乐的态度。

宽广的教室里人影寥落,我最后看了一眼怀表,秒针的运动已经把指针推向下课的时分。我回头看了一眼黑板上我用前一个小时刻下的一些僵硬的旋律。几行文字穿插在五线谱与黑板的粉尘间,如果愿意动用一些头脑去遐想一下文字蕴含的意义和其身边音符的联系的话,就能得到一些被先人验证的,对现在的乐理理解略有裨益的知识。即使是不富于思考的学生也可以验证这一点。但课堂上的学生——至少在这节课上,很少有人能做到。大多数人会把头埋首于电脑或手机屏幕前,意识沉浮于现代流行乐与恶趣味音效的视频里,任由信息茧房的兴奋剂打进他们疲惫的神经。有几个学生提前背着包,准备一下课就离开教室。我在脑子里循环了一遍昨晚写的教案,确认这堂课的内容已然传授完成,便示意学生们提前下课。

木质凳子的折叠声和零落的交谈声在我脑子里构成了一串混乱无序的音符。某种无色而刺鼻的油漆味开始充斥着我的口腔。音乐学院里,我只教授一门课程,每天上两节课。而这种油漆味,在每次下课时都会弥漫我的口腔,无休无止。

2

从高铁站出来后,我拔下塞在耳朵里的耳塞,喝了一口水。这对冲散嘴里嘈杂的味道没有任何用处,但至少能给我一些心理安慰。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按照导航的指示找到了入职的学校,领到了教职工宿舍的门卡,安顿好了行李。宿舍是刚建成的,床柜窗台泛着崭新的光,空气里有木屑被阳光烘烤的味道,面包质地,从地面一路爬上家具,发散到整个房间。楼上的房间还在装修,偶尔会传来木材撞击地面和锤子敲击的声音,大多数的时间里,是钻头在对着某种材料制造噪音,我大概能猜出工人在处理着什么建材,那些平衡的噪音大多有着极易分辨的味道。木屑和油漆的臭味显然不一样。塑料和水泥的味道也不会让人能将其混为一谈。这就像是空气与水面,风和土的联系,如此容易证明,我能从它们浅显而粗陋的音律中尝到明显的区别——这是我避而不及又赖以维生的一种癔症。

我能从所有音符的排布和走向里听出它们的滋味和肤质,就是文学修辞里所谓的“通感”。第一次发现我有这个能力,是幼年时妈妈带我穿梭在医院间治疗我的身体疾病时。环形的白色建筑间放有一架钢琴,在医生们执勤的时间里,会有钢琴师不停歇地弹奏一些柔和的小调。我拉着妈妈的,另一只手指向钢琴师在琴键上跳跃的双手:

”妈妈,那个人弹的音乐是甜的。和我昨天吃到的枫糖蛋糕一模一样。“

母亲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在音乐上具有某种无以伦比的天赋。随后的二十年里,我的大脑都在对各种音符的刺激中度过。双手在琴键上跳跃了许久,随后又转向紧绷的琴弦。五线谱的纸张汗牛充栋,我的母亲为我铺就了通向未来衣食无忧的道路。我只需要毫无保留地挥霍自己的才华,技惊四座的天赋便会替我打开任意一所高等音乐院校的大门。所有的 荣誉与声名会铺天盖地地向我奔来……在我的想象中,我本应该是这样。但人生总不会像教堂里管风琴的吟奏这样盛大宏伟,它们往往是雨夜里某个被雾气渲染的窗口里飘来的诡异而弯曲的旋律,会在它们既定的节奏中度过潮湿的一生。我对音律的敏感可谓是一触即发,那些松果掉落的闷响,风飘摇过泥土间轻柔的呓语,无一不是我感官中的具象。而随之带来的副作用是,我的创造力被近乎完全地剥夺。我只能按图索骥地弹奏一些先贤留下的财产,优点是,我能做到与原曲几乎不爽毫厘。可模仿终究只是模仿,前人留下的音律和规则终究不属于自己,它们是风沙蜃楼,一种幻象。脱离了他们的肩膀,我依靠自己根本构筑不出任何合理悦耳的旋律,它们粗陋,浅显,带着一些不加雕琢的生硬,像是景点里被钢刀刻上的不文明用语,有着强烈的违和感。

我从便利店里买了一块三明治,打算当作今晚的晚餐。便利店门口的提示音变成一块活跃鲜明的圆形硬币印在我的视野里。回去的路上,我焦虑地思考着我的天赋到底还能足够我透支多久的未来,音乐教室的门前钻出繁杂的旋律,电子游走在音箱里的震动,琴弦拉扯着空气,鼓面在啸叫,他们未来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才华横溢的创作家,而我却只能永远留在先贤创造的洞穴中,那种挫败感无与伦比。

回到宿舍,我没有胃口咽下食物,便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一个想法在在纯白的梦境到来前滴落在我的意识里。书同文在大四似乎退学了,学校发现他在琴房里写满了不知名的符号和音符,比起研究,学校更相信其接触了某种不可理解的邪教,遂将其遣退。我其实很羡慕他在创作上的痴迷,如果我能有他所拥有的一半的灵光,想必也不用如此窘迫。

变化是在我回到宿舍时发生的。上完课回到宿舍的路上,有学生在路边的长椅上拨奏吉他。一种近乎恶心的感觉从喉头窜上舌尖,令我几欲呕吐出来。我以为是今早食堂的餐食有某种问题,于是赶快回到宿舍。路上听见的嘈杂声在今天奇怪地没有对我产生什么影响。没有视觉上的幻觉,也没有任何虚拟的味道刺激我的味蕾。我在柜子里翻找着前几天丢进去的药物,偶然看见几张画有五线谱的稿纸。这是前两天备课时偶然的灵感所致。我拿起来看了看。目光才扫过几行,便觉得实在羞愧难当,看不下去。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裂痕、磨损和不足之处,还有通篇的违和感,生涩得像一个初学者描摹的拙作。我拿起笔想改掉一部分,实在无从下笔,便直接揉成纸团扔进了垃圾桶,扯上手边的一张信纸写了起来。那串更改过的音符把我的脑子撞得五脊六兽,强烈的倾诉欲使得我十分钟便完成了改良的版本,自然得像是从枝头摘下一枚橘子。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作品,我用两串清脆的复调和谐地勾勒了奏鸣曲中的展开部,删掉了多余的变奏和不克制的抒情,使其顺理成章地成为整个音乐结构的核心。如果有且仅有一种方式能勾勒这章奏鸣曲的起始,那么我方才已然做到。昨夜的我仿佛困在冰层间的溺亡者,被天赋和学识困住而不得其真意,此时我却像踏足在浩瀚星尘间,抬手即是光芒。一页纸的内容仅仅能呈现这么多,而我想表述的不止于此。接下来的慢板部分,我来不及动笔,索性拿起小提琴,点开了手机录音,迫不及待地拉起来。我的思维仿佛与旋律合二为一。不间断地录了半个小时,我满头大汗地放下乐器,把录音发给学院里的教授,满怀期待地等待他的回应。十五分钟后,教授发来一个疑惑的表情,随后说,录音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莫非你发错文件了?我错愕,又听了一遍录音,确认无误。悠扬的提琴声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存在。疑惑间,我突然想起昨晚经历的梦。

3

有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问我一些音乐的问题,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小提琴。很少有人愿意和我聊这个,此时被问到兴趣之处,我高兴极了,耐心地和他解释起来。感觉聊着很投机。

某些情况下,我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接触过音乐。极其过人的天赋致使我身边可以交谈的人少之又少。在生活的巢窠里,我几乎被他人所遗忘,但在音乐的造诣上,他们又以众星捧月的姿态仰视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可以理解巴赫和贝多芬的那一类人。我只是有某种毅力,某种特殊的、上帝赐予的工具,能把他们留在现实表象的碎屑学得不差分毫。我跟他聊了一会巴洛克的复调运用和宗教含义,他把小提琴放在肩头,拉出一篇短小的余音。我听到之后顿觉背后寒意四起,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梦。那段旋律是我大学毕业的宿醉之后,随手在电子琴上拈来的小调,被系统记录了下来,并且早就在我漫长的求学生涯中遗失了,换句话说,它只能存在于我的意识里。如今被对面这个面孔模糊的男人灵巧地奏出来,我感到害怕。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达这里的。教堂前漫着覆过脚面的云雾,指引我走过大门。我先意识到我在某个建筑内,教堂的装饰才明晰起来。模糊的意识中我感觉教堂的陈设很熟悉,却又说不清在哪见过,像是有人灵巧地捡起了我习以为常的某些细节,合拢成一只碗。我先注意到一阵温和的弦乐,于是唱诗班才出现在尽头的彩色玻璃前。木质座椅扶手上的斑驳与我想象的如出一辙。一个有着满头卷发的男人坐在走道边的椅子上,他回头看见我,示意我到他旁边坐下。于是对话开始了。我这才想起来,我睡前在失望和焦虑中思考明天的教案,如何让学生理解某个晦涩的变调造成的音律变化。这个教堂是学校旁边的镇里遗留下来的历史产物,现在早就荒废了。意识到了这是个梦,我便随意地应着。潜意识里注意到了我所身处的虚假,于是教堂的穹顶开始变成一坨云雾被风卷走……

“如果有可能,”坐在我旁边的男人发话了,他面色红润,脸型稍圆,有点像某个喜剧演员,他的话把我拉回了梦境里,于是穹顶重新出现,背景里的唱诗班又开始吟诵,“我是说如果,你能演奏出世界上最伟大的乐曲,而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都无法听到,不论在你死后还是世界消亡之后。除了你以外,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领会到你的伟大。你愿意这样吗?”

我问:“你说的伟大,是孤芳自赏的意思吗?”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这种伟大是宇宙尺度、哲学意义上的伟大,任何人听到你的演奏之后都会为之折服、沉醉,而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能听见你的演奏。这是一个交换条件。你愿意吗?”

反正这也只是一个梦,有何不可呢,我这么想着,如果在梦中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获得我求而不得的某种希冀,即使只有短短一瞬,我想这也不失为一种享受。我故作豁达地点点头。他笑了笑,从身旁装小提琴的木盒子里拿出一件细长的东西放到我手里,动作那么轻而易举,仿佛拿起一支笔。我定睛看去,是一把短小的琴弓,弦间仿佛有极光流动,明暗交错的光线在弓杆里蜷缩又舒展。我盯着看了一会,仿佛要被这光线吸进去,连忙把琴弓收好。抬眼望去,教堂已经冰消瓦解,那个男人早已不见,我从梦里醒来。

4

我想了一下,与其说这是一种交换,更不如说是一种惩罚。惩罚我窃走了某种秘奥,也许是长琴的秘奥。我是这么想的:宇宙本身既不丑也不美,它本身是平衡的,因此宇宙中的丑和美应当等量。而现在,这些音乐的存在破坏了这种平衡,因此旋律只能封存在乐手的精神领域,当然这只是猜想。

但现在所有的猜想都显得多余。重要的是我这种状态还能持续多久。确定了这种状态后,我便开始着手创作一些以前演奏不出或者不敢考虑的曲目和形式。最初的阶段持续了大约两年。这两年里,我以自己的方式虚构了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后四个空白的乐章,使他们无限逼近于完整;我谱写了《艺术的奉献》中最后一首未完成的赋格曲。最后,我干脆根据贝多芬留下的的草图和片段,完整地谱写了《第十交响曲》。我不记得这些旋律的形状了,但我知道他们和谐极了,优美极了,只消听上一段,你就知道它们和与原曲契合的多么完美,仿佛和先贤的乐曲一起步入了永恒的不朽。 一些迷失在意识深处的想法和灵光此时仿佛被淘洗出来,在它清远的赋格里脱去了现实的泥沙,变得能反射真理的光辉。

我也自己编排一些旋律。有时用一整段的小步舞曲歌颂窗外跃动的蝴蝶,有时一段谐谑曲就可以描述一个弄臣的一生。前几年里,我演奏的越多,写得越多,我的创作力就越是有着惊人地提升。我续写那些先贤未竟的乐章,描绘草地里风穿过的声响,水波里反射的月亮,雄鹰如何飞翔,云层何时布满天空,就算是少年最细腻的心事,在我的律格里也暴露无遗。我能工笔写照,也能一曲传神;我能镂刻尘埃,也能传颂星河的轮廓。那些通感的幻觉此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我脑海中的一切都在不断地交错、碰撞,产生新的旋律和曲调。没过多久,我便厌倦了描摹现实的事物。我感兴趣的东西已经被我尽数谱进乐曲中,情怀也逐渐被满足。才华无处发泄,我不得不主动准备一些更难的训练。

我开始编排一些更恢弘、更震撼的交响乐。我尽力用乐曲的旋律去包含一些东西。我尝试着用一整套组曲描绘一秒钟。也就是说,我奏出了这一秒钟内世界的横截面。蝴蝶将要触碰水面,恋人的嘴在触碰,火焰从泥炭中升起,骰子停留在空中,秒针刚好并入十二整点的时刻。稿纸上画满五线谱和音符,写到后面,其实乐体不能用交响乐来描述,音乐风格不明,难以定义。然后我又尝试写了虚构史诗,某些我臆想出来的堂吉诃德,风车和堡垒、长剑和公主、所有的帝王将相、恶龙勇者……但这些仍不能满足我,我的才华得不到充分的驰骋。我明白童谣和表现主义音乐并没有高下之分,冬夜的被窝和染血的长剑同样值得歌颂,重要的是主题的完成是否完满。我开始考虑乐体的问题。

这两年里,一个我在精神领域横冲直撞,另一个我却在现实中忍受着苦恼。我变得无端地敏锐,任何声音和响动都会在我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如同飞机长长的曳尾。没有了通感的幻觉,我收集的信息量却被放大了数倍。我申请了辞职,带着仅有的一点家当搬到了郊区的一个小屋子里居住,只为了躲避那些多余的声音和无关紧要的事物。另外,创作完成时的狂喜和构思时的浑浑噩噩,以及他人无法观赏的懊悔混杂在一起,对我的精神有极大的负累。得到那把琴弓前,我已年近三十,自认为没有什么创作的天赋,但对音乐的虔诚却少有人能及,每当某段音乐的尾声结束,我从那些如火山迸发般的灵感间脱身时,我都会想象,如果没有得到它,用毕生的努力,踏踏实实地弹奏下去,或许也能有不错的成果?

5

我意识到,室内乐的律动在于它的灵活性,就像水波和树叶,不论再怎么改动和删减,它都有能再改动和删减的部分。我想要谱写一些真正伟大的的东西,只能求助于奏鸣曲,并且考虑到奏鸣曲和我所需要表述的意义间的差距,要分为几个长乐章,每个乐章都有着正常的奏鸣曲格式。一旦这组曲谱完成,所有的真理和辉光便都聚集在我所谱写的旋律上,所有的飞鸟和游鱼,所有的残云和风卷,所有少女所流过的眼泪,古往今来所有帝王将相的面容,所有文人豪掷过的花瓣,就都将包含在我体内,都在我无声的吟诵中默默闪耀。

确定了音乐体裁,我便开始着手创作。我放弃了用提琴或者某种乐器演奏,而是直接用纸和笔记录下我所需要的一切。对现在的我来说,演奏过于繁琐。刚开始时,所有的旋律的分类仿佛是一个巨大的中药柜,在我脑中任由我取用,我知晓每段旋律应处于的位置,熟练地抓取,配成独一的旋律。而随着我进入某种传神的状态后,我仿佛置身于一场漫天的大雪中舞剑,每次挥动都精确无误地击中我想要的那片雪花,芬芳的芬芳,灿烂的灿烂。斟酌音律就像编织花环一样容易,调教格律如探囊取物。我熔铸月光,裁剪浮云,我统治天上的星星……

两年过后,我完成了这组奏鸣曲的三分之二。我清楚地意识到某些不得不处理的现实的困扰正在逼近我。伏案时那种近乎通灵的状态,我完全可以忍受。但难耐的是完成后抑制不住的狂喜。这狂喜无人可以分享,无人可以诉说,我在自己的精神里,在那些至高旋律中独自欣赏自己走过的余音,直到这种狂喜被拖垮成疲惫。人害怕任何一种形式的孤独,不论在这孤独里有任何形式的追求和财富。我希望被人理解,也希望这旋律被人欣赏,演奏诚然能带来世间最澎湃的快乐,可是这快乐无人诵读,毫无意义。我年轻时也常有这种感觉,自以为我的天赋能给我带来的东西何其富裕,但过了一段时间再聆听,也不过是细碎的珠玉,是一种蜃楼。可如今,真正伟大的东西就在我的笔下,就在我遐想的灵光中,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们是独一的律,是无法被通分的全部,此时的狂喜却与先前并没什么不同,一样是胜事空自知。我指着近在眼前的琼楼玉殿欢呼雀跃,身边的人却充耳不闻。空有传颂的真经,却没有朝拜的信徒。有些时候我又怀疑起来,这会不会是一场错觉。或许我没有这把琴弓,苦心孤诣地钻研毕生的音律,也能有不错的成果?虽然面对我现在的成就来说,那些东西微不足道,但毕竟他人能认识到,毕竟是细碎的珠玉。

动了丢掉它的念头后,我便尝试重新坠入沉梦中。在梦里,我漂浮于整座城市的上空,寻找着那些从窗口飘出来的、闪烁着灵光的旋律。我要把琴弓交给下一个属于它的人。有时候我从某个房间的 窗口进去,进入他人的梦,询问他们是否接受这样一个残酷而充满诱惑的条件,他们或者摇头,或者将我轰出了他们的梦。人在梦里毕竟是不能撒谎的。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女孩,扎着短短的头发,眉眼间有一股散不去的倔强。我向她提出了条件,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有些愣住,那只琴弓顺势从我的口袋里飘向她的手中。仿佛刚才的对话是一场严肃的交换仪式。我突然明白,这只琴弓代表的是主人的真诚,而真诚是不容许任何犹豫的。梦里的场景天塌地陷,我看见她的脸碎成几块不规则的镜片,然后模糊成木屋的天花板。

我从床上起来,来到书桌前想继续先前未完成的旋律,打开本子却只剩下了错愕。先前写下的音符无影无踪。我尝试从脑海里挤出一些东西来,像是从干涩的海绵里挤出水。舌头里有一些苦味,我听到窗外马路上有拖拉机驶过。想起昨晚那个交接的梦境,我知道我连同自身的灵光也尽数交出,而换来的权力是,我枯萎的想象终于可以展示在世人之间。我硬着头皮录了一段提琴独奏给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大学老教授,他发信息过来说,你拉的很好啊,比你以前还要好,很久没有听过原创中 有这么好的旋律了。我抬手打字应付着,心里却更觉羞愧。这些音律在我耳中自然是粗劣无比,可我的余生却只能浸泡在这样的音符中,像鞋里永远倒不尽的细沙。我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高度,如同跳伞被挂在了悬崖边的树上。从众神的宴饮中骤然离席,从此再也不记得琼浆和珍馐的滋味,而理解了真正的 天仙辞句,对任何人间的残羹冷炙都不会再理会。

6

“如果有可能,你能演奏出世界上最伟大的乐曲,而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都无法听到,不论在你死后还是世界消亡之后。除了你以外,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领会到你的伟大。你愿意这样吗?”我熟练地问出这个问题,坐在对面的女孩点头笑笑,仿佛在接受一个等待已久的邀约。接受的速度令我惊讶。我重复了一遍:“如果有可能……”

“我接受。”

一阵稍短的沉默。我想不出应答的语句。任何人能窥见这至高存在的一角,都会深深地沉迷其中。我无法深刻地权衡其中的利弊,但俯首起来时短暂的孤独,却要贯穿我的一生。我很想问她,你是否能忍受这种孤独?

“为什么不呢?”她朝我笑笑。琴弓从我的口袋里钻出来,飞进她的掌心。

我强忍着自己的卑劣,想把谱曲最后的一点写下去。那些旋律就像杯壁上洗不净的水垢,不忍卒读,令我痛苦又煎熬。我在梦中又不断地梦见那独一的律,我不记得任何地旋律,可是那种震撼、那种折服,不断地提醒着我,我要完成剩下的残篇。

我突然想起书同文。提笔的瞬间我似乎明白了江郎才尽的真正含义。江淹在梦中得到了某种工具,而他本人原本就才华横溢,得笔只是作为他才华的奖赏。得到了窥探更高层面的资格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作品流出,这是每个被选中者统一的代价。世人见他再无写作,便说江郎才尽。书同文大四那年在音乐室里钻研的,会不会是我曾经瞻仰过的某些崇高?


访谈进行到这里,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没有继续叙述下去的力气。我想在他房屋里准备的那些稿纸,应该就是他执意完成的“独一的律”。那些旋律已经足够好听,有一种悠远的复古。我想象不出真正伟大的作品是什么样,但这种痴迷可以通过他可见一斑。房间的角落里还摞着一堆空白的书本,当本子闭合时,那些闪烁着它曾经拥有过的灵光的音符,会不会在黑暗中重新显现?睡前将它们仔细摩挲一番,那些他曾经要拥有的整个宇宙,会不会坠入他平凡的、琐碎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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